春节期间,到村里的高师傅家去了一趟。走进他家门,除了最基本的农具与生活用品外,别无一物。大过年的,进去就感觉一股子阴寒气,一点新春的喜气也感觉不到。
高师傅的儿子前几年因脑癌去世了,现在家中只有60来岁的高师傅夫妇,带着7岁的孙子过着。高师傅年龄大了,前两年出去打工时,在厂里突然发病昏迷,厂里不敢要他了。现在在家种点口粮,领着政府的低保过日子。那孙子又爱生病,我在老家的几天里,天天看到他们从门口经过,带着孙子到附近的村卫生室挂盐水。听家里人说,几乎没哪个月没见这孩子过来治病的。
在这个逐渐富足起来的时代,这种情况,实在令人叹息。尤其是这一家子的未来令人不敢想象,高师傅夫妇那么大把年龄了,还能撑得了多久呢?
归根溯源,从高师傅的父亲开始,这一家几代人的遭际与风波至今还是邻里人家闲时的话题。
一
高师傅的父亲是位厨子,年轻时在赤壁当掌勺师傅,与餐馆里的一位16岁的服务员有了私情。回到老家,高厨子坚决地与前妻离婚,将年轻的女孩迎娶回来了。当时前妻已生下两女一儿,中间是儿子,就是后来的高师傅。
那时的高师傅还年幼,但在那种复杂的环境之下,自然养成特别自尊、敏感、冷淡的性格。以至于后来几十年里,高师傅与亲戚们几乎不走动的,也与村子里的人都没有什么来往。连最后儿子重病在床,村子里都一直没有人知道,由此可以想见高师傅性情的孤傲与冷淡。
父母离婚种下的隐患终于在高师傅改嫁的母亲回来探望孩子时引爆了。先是两个女人的争吵,继而引发父子的大战。用村里人的话说,那打的就是一场生死架。棍子、石头、砖头、牛粪、泥巴……只要抓得到手的,全都成了武器。旁边劝架与看热闹的人也不免沾了些牛粪与稀泥巴回家。
从那天之后,父子俩就结下了深仇,仅有的交流就是隔三差五的吵架与打架。越到后来,高厨子日渐衰老,高师傅越来越占上风了,成了村子里公认的不孝子了。后来高师傅娶妻生子后,与父亲更是几乎断了来往。
高师傅的儿子六七岁时,父亲高厨子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生病期间,一生刚烈的高厨子终于低头了,托人带信请高师傅,高师傅自然是不肯进门的。到了弥留之际,请人去轮番地叫,高师傅一家三口睡在床上,置若罔闻。高厨子后来已经不能说话了,还眼睁睁地硬撑着,等着见儿子与孙子最后一面。请的人去了一次又一次,高厨子从傍晚一直等到早上五点,终于没能等到儿孙,抱憾而去了。
按语: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其情可悯。只是以前那么果决、那么绝情地将毫无过错的结发妻子赶出家门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埋下这么大的隐患、会有这么凄凉的一天吗?
二
再说高师傅。他娶妻后,先后生下三个孩子,老大与老三前后夭折,只剩下中间的儿子。夫妻俩好不容易将这根独苗苗拉扯大了,娶了儿媳妇进门。人生大事已毕,只等着抱上孙子、颐养天年了。
儿子年底结婚,次年四月去广东打工。在广东期间,一直头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在当地小诊所一直当感冒治疗,一点效果也没有。终于撑不住了,回到老家,去县医院检查,让他们赶紧去武汉大医院检查。到了省城查下来,确诊是脑癌,已是晚期。
回家筹钱后,一家子再次回到省城医院住院。邻床也是一位同样的病人,安排在他们头一天做开颅手术。邻床是走着进手术室的,手术失败,死在了手术台上,抬着出来的。在邻床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声中,高师傅一家吓得腿都软了,那儿子说什么也不做手术了。于是退回押金,回了家里。
这么一番折腾,一直到回家十多天里,村里人一点动静都不知道。直到儿子要去世的当天,他家因为与别人合伙养一头牛,每家十天轮流放养,那几天牛在他家,但已经顾不上了,不得已请外甥到家里,将牛牵到合伙的人家,那外甥这才知道这事。接牛的人家看到那孩子一面说话,一面哭得气都接不上来,仔细一问,才知道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村子里很多人下午去看了最后一面,那儿子傍晚就走了。
儿子去世时,儿媳妇怀了七个月的身孕。高师傅夫妇求着她将遗腹子生下来,不能让高家断了香火。不久生了,是个儿子,总算是给这老两口子一点慰藉与希望。
孩子生下来后不久,儿媳妇就出去打工了,在外面认识邻县的一位老乡。身在异乡,创伤的心最需要的是温暖,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儿媳妇跟着那老乡回家结婚时,才知道那一家子贫困不堪,至今住着几间又旧又破的老瓦房。由于经济状况与家庭原因,给高家生的这个儿子她是不能管了。七年来,儿媳妇再没踏进过高家一步了,也没见过孩子一面。
按语:
父亲的错,不能是自己不孝的理由。尤其是老父亲弥留之际的反复哀求,都丝毫打动不了他的心。当年将事情做得太绝,现在轮到自己被逼到绝境,三个孩子先后夭折,临到暮年,落到了这个地步。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只是这种代价,已经是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三
高师傅的儿子去世时,出殡的头晚,按照习俗,给出殡沿途的人家都打好了招呼。一般是出殡时,家属与路边的人家都放一挂鞭炮,家属以此表示打扰邻居的歉意,邻家表示给逝者送行。
哪知第二天的出殡路上,突然生出变故了。途中有两户人家反对出殡的队伍从他们家门口经过,认为不吉利,影响了他们的运气。这是村子里的公用道路,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人会阻挠的,这两家人也明摆着是欺负这家只剩两位年迈的老人的意思。
反对无效后,两户人家开始采取行动了。先头那户的妇女拿着一把扫院子的大竹扫帚,冲着送葬的队伍一路打出去,划伤了好几个伤夫的脸(当地称抬棺的为伤夫)。第二户的妇人做得更绝,拎着一桶粪尿,照着乱泼,伤夫与棺木上到处沾满了粪便。八个小伙子抬着沉重的棺木,又事出突然,自然是毫无招架之力,受伤加上满身的粪便,队伍被迫停下来了。打人的妇女拿着一张凳子,坐在路中间撒泼骂街,要过去可以,从她身上过去。
这时的情形,已经不再仅是高师傅与她们的矛盾了,而是犯了众怒。抬棺木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大家齐声大喝一声,抬起棺木冲上去,排头的伤夫一脚踢翻了凳子,那妇女仰面倒在了地上,众人抬着棺木,从她头顶贴身而过。在农村,这种事对人的心理打击可以说是摧毁性的。她当时挣扎着爬起来,一言不发,面如死灰。当晚就起病,很快卧床不起,在床上躺了七年。时至今日,已经是气若游丝,去日不远了。
众人抬着棺木,直奔泼粪的人家而去,要将棺木停放进她家厅堂。那家看这事惹大了,这才慌了,赶紧将大门顶上。众人将棺木顶着她家大门放着。从早上一直闹到傍晚。最后赔了伤夫及高师傅6000元钱,才算了结。
那位泼粪的中年妇女,年底起病,第二年正月就去世了。
儿子去世后,高师傅的老伴去一百多里外的邻县问神婆。见面了,只报了个姓名与地址。神婆打几个呵欠,就将她儿子找上来了。儿子一上身,就说在那边很不好,身上太臭,洗也洗不干净。都要躲着,不敢出去的。老娘一听这句话,立马崩溃了,哭得死去活来。儿子说:“妈妈你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头更疼得受不了。”
按语:
这两位邻居,在高师傅他们唯一的儿子去世成了孤寡老人时,这种天怒人怨的事也做得出来,怎么就不怕头顶有苍天?
回头看过去,这一家三代的故事,连带着邻家的悲剧,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果不是发生在同村,知根知底,都令人疑虑这是不是小说家笔底下的传奇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编剧,有的人生戏比小说更有戏剧性。
如《太上感应篇》所说:“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总是在想方设法逃避着悲剧,但又有哪一件悲剧不是自己一点一滴亲手造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