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高兴能够参加这个盛会,我想和各位谈谈“我的宗教体验”。我今年五十多岁,出家已有四十余年。这四十多年来的佛教生活,不论是参学、修行,或者是弘法办事,酸甜苦辣之中,也有一些感受。常常有人问到我的宗教修行、宗教体验。古人说:愚者千虑,也有一得。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向各位报告我个人的一得,我分成几段来说明。
一、幼年期的宗教薰习
我出生在江北一个神佛信仰混合的家庭里,大概从我三四岁略懂一些人事开始,就受到浓厚的宗教薰陶。
我的外祖母18岁就开始茹素,和我外祖父结婚以后,仍然精进不息。每天清晨就起床做早课,她原本目不识丁,但是却能背诵《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文,并且有一些奇异的生理反应,她自以为修得神通,更是努力修持。我和姐姐从小就受到外婆的影响,三四岁起,就和姐姐比赛持斋。当时年幼无知,不了解中国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只是为了讨外婆的欢喜罢了。
我的童年,是和外婆同住的。每到半夜三更时分,她就起床静坐,打坐时,肚子就发出翻江倒海似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虽然童稚好睡的小孩,经常从睡梦中被吵醒。于是就问:
“外婆!外婆!您肚子的叫声怎么如此大呢?”
“这是功夫,是修练以后的功夫。”
我也深信这是功夫,后来也常常接触到普遍于民间信仰的巫术,譬如神道、扶乩、观亡灵、走阴司等等。我有一位三舅母还参加大刀会、花兰会,并且持咒、讲法术,虽然表面上是参加宗教活动,实际上却是抗日组织。听说咒语一念,就能刀枪不入,只要拿木棍、铁棒,就能够抗拒敌人。我们这些小孩子,基于好奇心,对这位具有超人能力的舅母特别恭敬,整天跟随她,希望她传授功夫给我们。她告诉我们:要学习神明附体,自然有神奇的力量。如何才能神明附体呢?她自称有法术,只要咒语一念,神明就附于身上了。对于这一点,我始终无法相信,尤其我的三舅父,最反对她这种神奇怪异、故弄玄虚的举动,常常呵责她。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有时也学三舅父的口气揶揄她。
记忆中,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外出不在,我们一群小孩,围绕着她说:“舅母!您常说有神明来附体,到底是什么神明呢?还不是草头神!”她莞尔一笑,没有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忽然把摆碗筷的桌子一翻,全身抖动起来,口中发出异于平日老妪的语调说:“我是梨山老母,下了凡尘,你们触犯了我,快跪下来忏悔!”
三舅父是民兵大队长,是我们小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好汉,从小我也以小英雄自许,心想这一跪,就失去了英雄的威武,但是心中又害怕这个神明,想跪又不愿意跪。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三舅父回来了,看到这个情形,拿根棍子就要打三舅母:“什么神明又来了?”他们夫妻于是抢那根棍子。神明一来,力量很大,说也奇怪,平常柔顺谦和的三舅母,忽然力量很大,健壮的三舅父几乎抢不过她。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三舅母突然打了一个呵欠,悠然醒来,若无其事地说:“啊!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任凭三舅父数落,都非常温和贤淑,毫无怨言。我从小就在这种民间信仰浓厚的家庭之下长大。后来我出家了,对这种奇异的行径,虽然有一点不以为然,但是也不激烈地加以全面否定。
我12岁出家,一直在各处丛林参学,过了七八年才再度回到家乡,当时已经抗战胜利,回到家里,外婆正坐在一棵树下做针线,我坐在她的旁边,不由忆起儿时情形,心想: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发出巨响,但是几年来,我遍参不少才德兼备的高僧大德,却不曾听说肚子会叫的,今天要借此机会向外婆说法。于是,我打开话题说:
“外婆!您的肚子还会发出响声吗?”
“这种功夫怎么可以缺少呢?”老人家信心十足地回答。
“这肚子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呢?譬如汽车的引擎、飞机起飞的声音,比起您肚子的声音还大,它们也只不过是机器发动的声音而已。您肚子的声音对于人类的道德,并不能提升;对于生死的解脱,并没有助益!我在外参学,见过不少有修行的高僧,可是从来没有人肚子会叫的呀!”
年过古稀之龄的老外婆,听了之后,很严肃地愣了半天,才说:
“那么,修行应该怎样才正确呢?”
“修行应该从人格完成、道德的增长做起;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发出声音。”
她听了这一席话之后,以慈祥的眼光,静静地注视我良久,但是我心里却难过起来。唉!老人家勤奋修行了数十年,甚至修练到具有异人功夫的境地。肚子会叫,对生命的升华虽然于事无补,但是因此使她对宗教产生坚定的信仰,是不容否认的。我这一番话,使她对自己数十年的修持,产生了动摇,失去了信心。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后来虽然又谈了不少话,但是外婆那怅然若失的神情,至今犹存脑际。就在那一天,她当面嘱咐我:她过世以后的百年大事,儿媳不得过问,一切交给我处理。外婆在她有生之年,最后仍然选择了正确的信仰。
后来,我随缘来到台湾,关山远隔,家乡的音讯杳渺,外婆委托过我、而我亲口承诺的事,也无法尽一份为人子孙的心意,对于老外婆,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歉疚。因此我初到台湾,对于神道教弥漫充斥、信仰复杂不纯的社会,虽然有心去净化、匡正,但是不极力去破坏深植于民间的神道信仰,因为那是初信的基础,不失为引导初机者入信的方便。举例说,二十多年前,我到宜兰弘法,宜兰的南方澳、北方澳,从来没有出家人去布教,是佛教没有传播的地方。不过,那里有一间小庙宇,供奉着妈祖,当地的老百姓经常去烧香膜拜,香火不断。老百姓没有接触过佛法,不知道正信的佛教是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是拿香拜拜的,都以佛教徒自居。因此基督教去传教也好、天主教去请他们入信也好,大家都不接受,虽然他们所信仰的并不是纯正的佛教,但是他们的内心却对佛教产生坚定不移的信念,因此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
当佛教的教理,尚未普及于社会,提升民间信仰层次之前,初机入门的神道教也不必过分地加以排斥。当然信仰要选择正信的宗教,但是在正信尚未确立的真空状况之下,虽然迷信,总比没有信仰好,也可以填补人类心灵的空虚。因此我对于接引初机的神道教信仰,其对社会安定人心所付出的价值,非常的重视,而这种想法,是从小受到老外婆的影响使然!
自从近代科技文明抬头以后,凡事讲究拿出证据来,一谈到因果,则嗤之以鼻说:“20世纪的科学时代,还迷信因果!”一谈到宗教,则认为是落伍的思想。翻开每天报纸、电视等报导,奸杀盗窃的犯罪案件,层出不穷,并且年年增加,而警察局、法院,到处林立,但是不良分子,仍然不怕身系囹圄之苦,铤而走险,作奸犯科。
过去在我的故乡,几百里路也看不到一个治安人员;几县相连也没有法院,但是社会民风纯朴,犯案很少。老百姓如果有什么纠纷,就相约到城隍庙、土地庙,烧香、发誓,甚至赌咒,谁是谁非,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城隍庙、土地庙,在他们的心目中,比法院、警察局还值得恭敬,宗教的力量,使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裁决。这种被某些人讥讽为迷信的信仰,对于安定人心,维持社会安宁等方面,却提供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当然,现在台湾的邪教过分猖獗,神坛敛财、蛊惑民众;基督教的国家民族意识之欠缺,都需要纠正。但是,信仰的过程有如小学、中学、大学,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才能奏效。
我的童年受到这种浓厚的宗教信仰的薰习,当时虽然不能接触真正的佛教,但是宗教敦风易俗、劝人向善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我,在我小小的心田中,种下了日后出家学佛的因缘种子。我不知道各位过去如何,但是今天大家发心来参加“佛学研讨会”,我相信各位和宗教一定有一段因缘,才会放下工作来参加这个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