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奴子刘琪,养有一牛一狗,牛见狗就要顶,狗见牛就要咬,每次斗到血流不止,但是牛只是顶这狗,见其他狗就不顶;狗也只是咬这牛,见其他牛就不咬。后来分开系在两个地方,牛或听到狗叫,狗或听到牛声,都昂首注视。后来先父姚安公在户部做官,我随从到京城,不知道它们两个究竟怎么样了。有人说:“禽兽不能说话,都能记得前生。这牛这狗,大概就是佛经所说的过去世有冤,如今还相识吧?”我认为过去世有冤的说法,确凿无疑,说是能记得前生,那似乎未必。亲戚中有姑嫂相互矛盾,嫂子与其他小姑都和睦,只是与这小姑好像有仇;小姑与其他嫂子都和睦,只是与这嫂子好像有仇,这难道是能记前生吗?大概是怨毒的念头,根植在性识中,一朝相遇,就如相反的药,虽然是枯根朽草,本来各自没知觉,但那气味自然能激斗罢了。因果纠缠,没有不报的,三生(前生今生后生)只是一瞬间,就在极小仇视中快意了。
137、两世做夫妇的如韦皋、玉箫这样的,大要是有的了。景州的李西崖说,乙丑年会试,见到贵州有一孝廉,叙述他家乡有人家生一儿子,刚能说话,就说“我前生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丈夫的名字叫什么,我死时是多少岁,今年应当多少岁,原来住的地方,距离现在人家四五天路程而已。”这话渐渐传开,到十四五岁时,他的前世丈夫知道有这个说法,就来寻问,相见流泪,叙述前生的事完全相符合。当晚就抱被子同睡,那母亲不能禁止,有疑而去窃听,熄灭灯烛以后,已经妮妮地说起小儿女的私情话了。母亲发怒,赶走那前世的丈夫,这儿子气愤不吃饭,那前世丈夫也住留在旅店不肯走。有一日防范偶然疏漏,竟然一起逃走了,不知去向。奇怪啊这事,自古没听说过啊,这就是“发乎情而不止乎礼”(原文是“发乎情止乎礼”,意思是虽有情也要守礼法)了。
138、东光的霍从占说,有一富家女,五六岁时,因为夜晚出去看戏,被人拐卖了。过了五六年,那拐卖的人贩子败露了,供出他曾经用药迷骗了这个女孩,官府追查下来,女孩才得以回家。归来时看那肌肤上,鞭痕、杖痕、剪痕、锥痕、烙痕、烫痕、爪痕、齿痕,布满全身就像刻画的一样,她母亲抱着她哭泣了好几天,每一提起,就泪满衣襟。先前是,女孩自己说被拐那家主母残暴没有人性,年幼时不知怎么办,只有胆战心惊等死而已。渐渐长大后,受不了痛楚,就想自杀,夜里梦到老人说:“你不要寻短见。再烙两次,鞭打一百,业报就满了。”果然有一天绑在树上受鞭打,刚满一百下,县里差人的传票就到了。原来女孩的母亲对待丫环也极残忍,凡是旁边惊恐侍立的丫环,少有不带血痕的,女主人回眼一看,那左右侍奉的丫环就面无人色,所以神示现报应在她女儿身上啊。但她竟然不知改悔,后来脖子上长脓疮死了,子孙现在也衰落微弱了。从占又说:“有一官宦家的妇人对待丫环的过错,不加鞭打,只是脱去下衣使丫环露体趴在地上,她自己说这就如蒲鞭打人没有痛苦只是羞辱是一样的。后来官宦妇人患颠痫病,每当防范疏忽,她就裸体跳舞等等。”
139、及孺爱先生说,他的仆人从邻村喝酒回来,醉倒在路上,醒来露水沾湿衣服,月已到午夜时分了。正要起身时,见一人哆嗦着站在树后,喝问:“是谁?”回答说:“先生别害怕,我是鬼,这里的群鬼喜欢戏弄人,我来为先生守护而已。”问:“从不认识,为什么来守护?”答:“先生忘了吗?我死以后,有人给我妻子妇造谣言,先生抱不平而为她辩白。所以九泉之下感恩啊。”说完就消失了。但仆人没来得及问他是谁,也不记得有这事。大概无心的一句话,黄土下已经知道了。那么有意造摇的,那冥冥之中难道没有咬牙切齿的吗?
140、沧州插花庙的老尼师董氏说,曾经夜半睡醒,听到佛殿敲磬的声音铿铿响,好像有人在礼拜。第二天告诉她徒弟,回答说:“是师父耳鸣了。”到夜里又响,就悄悄起来轻手轻脚偷看,佛堂青灯闪烁,依稀看见,敲磬的人,是她的亡师,一少妇对佛像长跪,小声絮语祈祷,面向里边,不知是谁。细听少妇的祈祷词,却是为丈夫的病求福。董惊慌失措,触动了红门,阴气笼罩,灯光突然暗下来,等到再明亮却已不见了。先外祖雪峰张公说:“这少妇已经入黄泉,还在担忧丈夫的病,听了使人更增伉俪情深。”董尼师又说,附近有一卖花老妇,夜里经过某氏的墓,突然看见某夫人的魂立在树下,用手招她。老妇无路可退,因此战战惊惊拜见。某夫人说:“我夜夜在这里,等候一相识的人寄信,望眼欲穿,如今才见到你,回去告诉我女儿我女婿,一切阴谋,鬼神全都知道,不要枉费心力。我在冥府,大大的受鞭笞,地下先亡的人,更是受到人人唾骂,无地自容,只有天天躲在树边,凄风苦雨,万种辛酸,还不知沉沦多久,能够再生。好像听说须要剥夺小公子的财产,等到财产耗尽,我才有生路啊。另外女婿有密信几张,我病中放在小贝雕箱子里,嘱咐他找出来毁灭,免得以后成为把柄。”叮嘱再三,呜呜地哭着灭失了。老妇偷偷去告诉那女儿。女儿发怒说:“是为小公子游说吗?”后来在箱子中看见先前的信,才感到害怕。后来女家渐渐败落,亲戚中知道这事的,都合掌说:“某夫人快有生路了。”
141、沧州的盲人蔡某,每次路过南山楼下,就有一老汉请他弹唱,并且一起喝酒,渐渐亲密,也时常到蔡家共饮。老汉说自己姓蒲,江西人,因为贩卖磁器到这里,时间久了觉出他是狐狸,但交情很深了,狐狸不忌讳,蔡也不害怕了。当时有因为涉及闺房隐私的流言蜚语引起打官司的事,众人议论纷纷,盲人偶尔提起说:“先生既然通灵,必定知道真相。”狐狸不高兴地说:“我们是修道人,怎么能干预人家的琐事。那闺房秘地,男女幽会,暧昧难明,容易引起嫌疑。一只狗见到影子叫,常常是百只狗跟着叫,即使是真的,关外人什么事呢,却因为一时口快,使他人的子孙几世蒙羞?这已经是伤天害理,遭鬼神的忌恨了。何况杯弓蛇影,恍恍惚惚没有凭据,却添油加醋的夸张,好像亲眼看到一样,使人忍无可忍,辨又辩不清,往往导致抑郁难言,含冤而死,那怨毒之气,多少劫也难消除,如果有灵,怎么能没有业报,恐怕刀山剑树上,不能不为这种人留一个位子啊。你一向朴实,听到这事也应当掩耳当没听见,却要追求真伪,想要干什么呢?难道因为失明不够,还要拔舌头吗?”狐狸放下杯子就走了,从此绝迹。蔡很愧悔,自打脸颊,常对人说这事劝戒别人,不隐瞒啊。
142、乡里有姓古的人家,以杀屠牛为业,杀的牛不可细数,后来古老汉双目失明,古老太临终时,肌肤溃烂,痛苦万状。她自己说“冥司仿照杀牛的方法割我”,呼叫一个多月,才死去。我的侍姬的母亲沈老太亲眼见到这事。杀生的罪业最重,牛有功于庄稼,杀牛的罪业尤其重。《冥祥记》中记载晋朝庾绍的事,已经有“应该勤奋精进,不可杀生,如果不能都断,可不要宰牛”这样的话。这是戒杀牛的最古记载了。《宣室志》中记载夜叉与人杂居就生瘟疫,只是回避不吃牛肉的人,《酉阳杂俎》也有记载。现今不吃牛肉的人遇到瘟疫,确实不传染,小说可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啊。
143、我的学生萧山人汪辉祖,字焕曾,乾隆乙未年的进士,现今是湖南宁远县的知县。没有中举前,一直在做幕僚,撰写《佐治药言》二卷。其中记载近期的时事数条,很可以作为执法的戒鉴。有一条说,孙景溪先生,名讳是尔周,当吴桥县令时,他的幕僚叶某,一天晚上正在饮酒,忽然倒在地上,过了两个时辰才醒来。第二天关门在屋里写好黄纸文书,赶往城隍庙祭拜,别人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过了六天,又像先前一样倒地,良久才起来,就请求搬迁住到官署外。他自己说“八年前,在山东馆陶县当幕僚,有读书人状告恶少调戏他的妻子,本来打算请县令专惩恶少,不必让妇人来对质,而办案的谢某,想借机看看妇人的姿色,怂恿传讯妇人到堂,致使妇人上吊死了,恶少也抵命了。如今恶少控告到冥府,认为‘妇人不死他就不会死,而妇人的死是因为幕僚的传讯’,馆陶的城隍神发传票来抓他,昨天他写文书申辨,认为妇人本来应该对质,而且最先起意的是谢某。不久又来传票,说‘传讯的本意是窥探人家的姿色,不是为了人家的冤情,虽然是谢某先起念头,但实际负责的是叶某,谢某已经被抓来,叶某也不能宽容’,我必定不免一死了”,过了一晚就死了。又一条说,浙江司法部门的同大人说,乾隆乙亥年秋审时,偶然在一天夜晚悄悄出去察看各官吏办案的情况,当时看样子都已经酣睡了,只有一室的灯烛明亮,从窗缝偷看,见一吏员正在读案卷,桌前站立一老翁和一少妇,同很惊骇,再看看是怎么回事。见吏员先是抄写一签,随即又毁掉重写,少妇拜退,吏员又抽一卷沉思良久,书写一签,老翁也行礼退去。同后来传唤这个吏员询问,原来先审理的案卷是台州因奸致死一案,先判缓刑,又想身为读书人,败坏道德酿成命案,改为情实(立即执行);后来的案卷,是宁波互相斗殴致死一案,先判情实,又想到讨债有理,防卫过当误伤人命,改为缓刑。这才知道少妇是被害死的刚烈魂魄,老翁是被关押囚犯的已死父亲的灵体了。又一条说,秀水县官署有爱日楼,楼板楼梯年久失修,阴雨天就听到鬼的哭泣声,一老吏员说,康熙年间,县令的母亲爱诵佛号,因而建造这楼。雍正初年有县令带着姓胡的幕僚来上任,盛夏不想见人,独自在楼上,案卷饮食都吊上吊下。一天听到楼上有惨叫声,侍从急忙从楼梯上去,发现胡裸体全身是血,自己刺破肚子,并碎割身体,像刻画的一样。自己说“往昔在湖南某县当幕僚,有奸夫杀本夫的案子,奸妇向官府自首,我恐怕县令有失察的过失,按查访捉拿归案上报,妇人于是被判碎割的死罪。刚才见一神引领妇人来,拿刀刺我肚子,其他就不知道了”,呼号两晚而死。又一条说,吴兴的某人因为会治理钱粮有名声,偶然被同事怠慢,因此向上官密告那同事有贪污的事,竟然下了大牢,后来自己咬舌而死。又有无锡的张某在归安县为县令裘鲁青当幕僚,有奸夫杀本夫的案子,裘因为妇人没有同谋,想为妇人脱罪,张大声说:“赵盾(春秋时晋国人)不讨贼就是杀害国君,许止(春秋时许国人)不尝药就是杀害父亲,春秋有诛心的说法,这不可以放纵啊。”妇人竟然判死罪。后来张梦到一女子披头散发手里拿剑,悲愤而来说:“我没有死罪,你为什么急着帮腔?”用刀刺他,张觉得被刺的地方很痛,从此夜夜闹厉鬼,直到张死去。又一条说,萧山县的韩其相先生,少年时就会写状子,总是考不科举,而且没有儿子,已经不想进取了。雍正癸卯年在公安县当幕僚,梦到神对他说:“你因笔造的孽太多,削减完了你的福报。如今你办案仁慈宽恕,赏你科举功名以及儿子,赶紧回去。”韩还不相信,第二晚又梦到了,当时已是七月初旬,韩回答试期来不及,神说:“我能送你啊。”醒后急忙整理回家的行装,坐船很顺风,八月初二日就到达杭州,按临时追加的名额参加考式。第二年,果然生一儿子。汪辉祖忠厚朴实有古人的风范,他所说的应当不是妄言。又有《囚关绝嗣》记录一条说,平湖的杨研耕,在虞乡县当幕僚时,县令兼管临晋县,有疑案很久没有定,后来查实是弟弟打死兄长。杨夜里判完案卷,没有来得及熄灭灯烛就睡下了,忽然听到床上的帐钩响,床帐微微开启,杨以为是风吹的,过一会儿又响,杨就掀开床帐挂到钩上,有白胡须老人跪在床前叩头,喝叱就不见了,而桌上有纸翻动的声音,杨急忙起来看,就是他判的案卷。反复细看,罪确实没有错,只是他家四代单传,到他父亲才生下两个儿子,一个死于非命,一个又伏法,那到五代就断了。因此毁掉卷子还是依旧存疑,大概以存疑为好啊。我以为按王法论,灭天伦的人必定判死罪;按人情论,绝后的人也可怜悯。生与杀都有不妥,仁与义终究两难了。如果非要委曲求全,那种认为杀人偿命,死者的冤已经伸张,但伸张自己的冤而断了祖父的祭祀,那兄长有灵能知道的话,必定不愿意,使他达到愿望,这就没有人心了。所以虽然不偿命也不算枉法,这是一种说法。有人又认为论情是一个人的事,论法是天下人的事啊,假使凡是只有兄弟二人的,弟弟杀了兄长,可怜他绝后就都不偿命,那夺产杀兄的就多了,那用什么法来维持人伦纲纪呢?这又未尝不是一个说法啊。看样子没有皋陶(传说司法鼻祖)来,这案子实在难断,就留着等待明理的人来论定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