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初年,我们荣县的张旭波(字宗礼),与我的先兄黄书年,同在成都尊经书院读书,两人为莫逆之交,于是订下联姻之约。张旭波的弟弟张旭坪,跟随李卓凡先生在荣梨山读书,十五岁时,忽然被女鬼所祟,时而自缢,时而投水,而没有立即死去。神情支离恍惚,如痴如醉。卓凡先生在隔壁房间写作疏文,准备申呈佛前。女鬼附在旭坪身上说:“你的老师控诉我,我没什么害怕的。”依旧作祟如故。
不得已,将旭坪送回老家的住宅。一天傍晚,不知道人去哪了,里外都找不到,只听到他的声音。等关上门,就发现旭坪光着脚,用大脚趾站在门槛上,倚着门笑着说:“你们叫我的时候,一个女子摇手不让我答应。听到母亲叫我,我失口答应,女子也拿我没什么办法。”一天,又失踪了,到处找了很久,听到有声音从阁楼中传出,用梯子爬上去,只见旭坪把带子挂在架子上,一只手挽住带子站在那里。问他,他说:“那个女子抓着我的头发,从窗格中拖进来,逼着我套在脖子上。听到母亲唤我的声音,心中恋恋不忍,则女子倒退不敢进前。相持了很久,如果不是母亲的声音深入我心,就没有能力抗拒她了。”
旭坪的父亲急忙往省城写信,催促旭波赶快回来。旭波回家的途中,路过我家,他说弟弟嗜欲初开,邪心致魔,回家后要严厉批评他,就没事了。不料回家后,鬼祟更加厉害了。听其声音则是个女子,询问原因则像是前世冤孽,与她讲和则严词拒绝,和她辩论则伶牙俐齿。于是大家都垂头丧气,无计可施。
按照父母亲的吩咐,焚化疏文向家中灶神禀告,祈求解救之法。第二天,灶神附在旭坪身上,对旭波说:“女子姓什么名什么,你弟弟前生以刑名为业,进入陕西陈姓县令府中做幕僚。这个女子出嫁还没一年,丈夫突然死去。家人告到陈县令这里,官司很久都没有结果。陈县令就和主办刑名的幕僚商议,幕僚说难道是女子有外遇,故意谋害亲夫吗?陈县令认为有道理,严加讯问。女子声色俱厉,抗辩不服。过几天再审,逼令招供。女子愤怒至极,出袖中匕首自刎于公堂之上。所以今生前来索偿命债。然而此女子性情刚烈,根本劝不动。必须要陈县令前来,说不定有所转机。”问灶神陈县令现在在哪里,灶神说,在丹桂宫任职,申呈疏文请求当会前来。第二天,陈县令果然到来,仍然附在旭坪身上,对旭波说:“当时我失察,你弟弟也是失言,所幸我为官清廉,女子不敢致恨,所以修怨于出主意错加怀疑的人。其忿戾之气不可遏制。即使我来劝慰也无法解决,怎么办呢?”旭波和父母兄弟百般祈求维护,凡是可以商量的,除了抵命之外无不唯命是听。先后劝请了达十多次。女子说看在陈公的面子上,姑且让步允许和解。但是有三件事必须答应:一是中止学业,终身不得参加考试;二是诵金刚经等经书若干卷;三是设立牌位,时时进行供养。”旭波按照父母亲的意思,第二、三条答应,第一条另行商议。女子执意不肯。旭波问:“我家世代以学问传家,参加考试也是平常的事情,女子为何一定要这样坚持呢?”陈公说:“科举功名本是天机秘密,本不应泄露,你弟弟本应进士及第。所以女子如此顽固坚持,想要折除功名作为抵偿。”家人闻听此言,更加不允许中途辍学,再商量有没有可以替代的余地。女子坚持不肯,眼看和谈要破裂。
旭波话还没说完,只见旭坪眼睛不动、舌头吐出,呼吸停止、身体挺直。他母亲号哭着说:“一切都听你的,求你放他一命。”女子才放手,很久才恢复过来。旭波对父母说:“要盟者不信。姑且先答应她。等她转生之后,再去应试也好。”女子说:“你们这些人虚伪不讲信用,等着以后败毁盟约吗?”旭波气愤地说:“我弟弟虽然错加怀疑,但是断案在主官,这是其一;前生是一人,今生又是一人,不在前生报仇,而在今生偿命,这是其二;不在十五岁以前索报,而在十五岁成童之日作祟,这是其三。”
女子说:“读书人不知道幽冥之故、因果之理,强词夺理,本来不必回答你,姑且告诉你一二,可以用来劝警世人。断案虽在主官,而刑幕则是首先出主意的,阴律重在诛心,所以舍彼而取此,此其一。今生与前生,形体虽殊,灵魂则一,迟速之故,由于我有宿业,不能完全自主,此其二。我申请准许索偿以来,已有很多年了,因为你们家祖德未尽,新业还没成熟,家神、灶神、户神均不许入宅,只能慢慢等待;现在则余下的福报将尽,新的恶业越来越多,所以得以靠近你们,此其三。”
旭波气愤地说:“我们家一直遵循先代教诲,所谓新的恶业,你指的是什么呢?”女子说:“本来不愿意多费口舌,然而也不妨指出来,姑且说三件事,让你们心服口服。是哪三件事呢?一是多杀生命;二是污秽字纸;三是亵渎神明。”旭波龂龂争辩,并让她讲出事实。女子说:“听着!你家素来少杀生,但是十年来,你们的家长年老体弱,家中的男女工人,往往夜里出去叉鱼,久成习惯。春季插秧、秋季收割,两次稻田里的鱼,烹煎尤其不少,甚至变臭倒掉,罪过归于家长,至今没有意识到。书房的字纸,不按时焚化,被老鼠拖咬污损,越来越不像样,现在去搜查一下竹子做的顶篷里面,一看便知,不用强词夺理。新修的经堂,不慎重选择净地,而建在以前牛圈所在之处,放置经书礼诵,不仅无益,反而增加罪过,还自己说问心无愧吗?”旭波很快调查了一下,发现三件事都是确实存在的。就感谢指出来,申呈疏文表示忏悔。女子要求立约,必须全家签字画押焚化给她。于是,闹了半年的冤孽之事,才告以结束。旭坪也好了。
旭波来到我家,委托我代为放生,并且印刷《惜字篇》、《惜字灵征》、《劝毁淫书征信录》等善书来劝化世人。以上这些情节,都是我与先父、先母、先兄等,亲身听旭波讲的。几年之后,旭波去世。又过了几年,他弟弟旭初和我同时补博士弟子员,没过多久,也去世了。他们家就没有在庠读书的了。
他父亲对旭坪说:“我们家书香将绝,何不温习功课为应试做准备呢?”旭坪因为违背盟约,心存疑虑。父亲说:“事情都过去十年了,应该转生了,也许没事了。”当年九月县里举行考试,旭坪勉强进城,住在桂林书院,到礼房(明清时知县衙门办理祭祀考试等事务的下属机关)拿了卷子回来,走到城隍庙巷口,突然看见原来那名女子怒目、咬牙切齿说:“你是要参加考试吗?”旭坪倒地昏迷。抬到住所,用姜汤灌治,才苏醒过来。第二天就回家了。从此才完全断绝了进取的念头。
按:近来新学家动不动就说没有鬼神,说看见鬼神都是由于幻觉所致,也不信因果轮回的道理,还说天生万物,就是供人吃的,视生命为不足惜,谓字纸为不足重,以诵经为虚文,以敬神为迷信。从张旭坪这件事看来,这些都不值得予以辩论。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详细记述这件事,是为了使世人知所劝戒。(取材至黄书云《觉园笔记》,田间读旧书编译)